記得二十歲左右，剛開始到補習班教課時，國一到國三的男孩子，正是嚴重叛逆的時候，有個非常聰明的男孩，一直被同儕抱怨著，總是與當地的不良少年混在一起。在與他的家長溝通後，單親媽媽邊流淚邊道歉，希望大家可以慢慢將男孩導入正軌，那時我心想：到底什麼是正軌？到底該用什麼樣的態度和男孩說話。下課時，我把男孩叫了過來：「廟多、市場多的地方不良少年就多，這是不可避免的環境，但在這樣的環境下，有些人可以力爭上游…$*((@_)$@…更何況你成績那麼好，至少不要讓媽媽擔心！
會講出這樣的話，大概是因為我所生長的環境，也是廟多、市場多的地方，同學中不乏宮廟少年或是講話菜市場氣口的男孩。他們對多數的事比較無謂，比較不愛唸書，但很團結，很尊敬神明，畫上官將首的人，也會遵守戒律閉上嘴，直到卸下神職的那一刻，這樣單純的作法與觀念，很像學甲老家的那些伯公、叔公們。
廟對於上一代的人是一種寄託，不管是留在家鄉的人或是出外打拚的人。例如我們在遠行、念大學、入伍前、總會到家中附近的大廟和家中祖先牌位前，與祂們說說話，祈求一切平安順利。那個年代離鄉背井的年輕人出發前，也會在廟中祈禱，若能夠功成名就則如何如何，為此，爺爺的名字，也刻在慈濟宮的捐獻牆上。回鄉祭祖，參加神明生，當爐主，對他們而言是一件太重要太重要的事，從我很小的時候，就深刻感受到這件事。每當爺爺、奶奶要回學甲的前一個月，這段期間，家中會接到很多從「草地」打來的電話，可能是伯公說要記得買金紙，可能是叔公說要買電風扇，又或是爺爺訂了傳統手工魚丸要確認數量與交貨日期這類的事。爺爺奶奶也會及早預訂回學甲的車，通稱為「叫客ㄟ」。那車與司機，也是一樣的傳統，黑頭車配上銀框透明玻璃，後照鏡長在前方遠遠的引擎蓋上，司機穿著白色絲襯衫，上頭會有亮銀色絲線所縷出的竹、花這一類的樣式，戴著可掀式的金框墨鏡，抽煙則用煙斗或煙嘴，肚子稍大的則一定配上吊帶，一副老紳士的模樣。而爺爺奶奶在這段時間，也會不斷的準備要回鄉的穿著，要帶回家的物品等，很慎重的看待每次回鄉……這件事一直到我長大看過電影「教父」後才知道，「草地」只要還有兄弟姐妹在，不管離家多遠，聯繫都是緊密而溫馨的，「草地」就是來的地方。
我們小孩子回鄉的那些天，也是熱鬧而豐富的！一到七叔公家，直奔到三合院後面的牧場，牧草味、泥土味和著草食動物的糞便味，卻讓小孩子們趨之若鶩，因為裏頭養的是 ─ 梅花鹿！而且不是一頭，是約莫五十頭！拿著牧草接近公鹿的時候，大人們會緊張的叫我們不要靠太近，因為公鹿會衝撞，但一咬住則整把牧草被拉扯去的那種力道與刺激感，會讓我們非常興奮！小鹿和母鹿則是以群為單位走著跳著，時而瞪大眼看著這群瘋狂的小孩子。走出牧場，這群囝仔班就一路跟著爺爺與七叔公到田邊或是泥淖邊抓鱔魚和吳郭魚。七叔公與爺爺的腳趾頭長得很特別，大小指呈現牛角狀，所以他們並不習慣穿鞋，那是為了方便踩在泥地裡抓鱔魚所長出來的腳掌，他們倆個撩起褲管到膝蓋上，我們也和他們做一樣的動作，一起踩進清涼的田水中，這時七叔公會先搖搖前一晚放下的竹簍，確定有沒有收獲，爺爺則變身為獵人，憑著水波與直覺，往有魚的地方走，有天看著電視行腳節目採訪鱔魚達人，驚訝的告訴旁邊的同學說：那是我七叔公！他們的生活簡單而自然，想法也是，國三時，回到學甲看到牧場旁藍色的鳥，長得很像﹝只是長得像，千萬不要誤會﹞某種課本上教過的保育類生物，爸爸納悶的問：「七叔啊，這鳥啊好像是保育類的，從那來的啊？」「我看牠長得水水，打下來養養看！」而聽著爺爺說，從前還沒有車，也沒有錢時，他與七叔公一起騎車從高雄回學甲，忽然想起爸爸從新店騎著金旺90到台南追他現在的老婆﹝也就是我老母﹞…所以當我的摩托車不到六年騎了十萬公里時，我才發現喜愛騎乘兩輪交通工具作長程的旅行，是一種男人的宿命，或遺傳。
下午，庭院前會有歌仔戲棚和布袋戲棚，到了黃昏則開始搬電影。天色越來越黑，大人們也開始忙了起來，忙著神明生的最高潮 ─ 過火！趁著天色未全暗時，大人們用接力的方式從遠處傳遞竹啊頭，那是竹子的根，厚厚重重的還有些土和根鬚，一塊一塊的疊放在神明桌前的曬穀埕，大概堆到膝蓋的高度，三米寬的正方形，點起火來，有點類似營火晚會那樣！這一堆竹啊頭燒了一個多鐘頭後，大人們拿著九齒耙或鋤頭，把原本堆高的營火攤平約十公分高左右，並在火燄上開始灑鹽，讓火燄不再那麼囂張。接下來，爐主則會開始大聲宣佈類似注意事項，所有的大人小孩們圍成一個大圈，輪流踩過燃燒平原，多數小孩子都不能忍受那樣的高溫，所以會由大人抱著踩過，達到趨吉避凶的目的，也不知道那來的想法，國小二年級時竟然自告奮勇說要試試看，於是爺爺說：「要用踩的，不能跳，跳會把炭踩起來黏在身上。」爸爸說：「千萬不可以噴水在腳上，不然炭會黏在腳底板。」耳提面命過後，爺爺怕我們因為太燙跌在裏頭，於是一直手牽著我，把我稍稍往上提，沒想到踩進第一步，腳底的溫度讓我腎上腺素大量分泌，第二步就跳過了火堆，技驚四座也嚇了爺爺一大跳，繞第二圈時爺爺又說：不能跳！沒想到我踩進去又跳過火堆了，第三圈時，爺爺放棄了，於是將我抱起踩過火堆，整個活動隨著腳踩火堆噴起的點點橘色星光和滴下的汗水緩緩落幕，腳底，一定是碰趴的！
今年身份變成父親後，帶著老婆和劉滷滷一同回去，因為劉滷滷的農曆生日和祂的農曆生日同一天，背著她撿布袋戲丟下來的糖果，用神明灑下的酒水摸摸她的頭，這些奇怪有趣的回憶，我很希望可以讓我的小孩體驗看看，那種宗族、家族、因為某些事而凝聚在山寮的情感，做一些都市小孩不曾經驗過的鄉村生活……而爺爺離開人世時，大家討論骨灰罈上要寫清河、隴西那些陌生但號稱我們來的地方……爸爸說：何必寫那些我們根本沒去過也不知道在那裡的地方，就刻學甲山寮吧！因為那是他的家﹝nostalgia﹞！
留言列表
